广州林和东路沾益直街，一个建于1990年代的住宅小区静静地卧在商业中心区的边缘。温福旺夫妇的家就在这里。

正对大门的主卧室里，一张木质单人床被安放在老两口的双人床旁，一个中年男子躺在上面。他瞪大了双眼，望着站在门口的陌生人，脖子扭动着，有点不协调。

他是温战伟，今年37岁，心智却只有幼儿园小孩子的程度。他是71岁的广州车管所退休职工温福旺和67岁妻子骆有凤的二儿子。去年，温福旺被查出肝癌晚期，让这个原本已不受命运眷顾的家庭变得更加艰难。

最让温福旺放心不下的是：如果他倒下了，老伴怎么能够独自挑起照顾伟仔的重担？如果老伴也倒下了，那他们倾尽所有，呵护一生的伟仔又该何去何从？

睡在父母身旁37年

伟仔出生时不幸感染脐炎，后发展为败血症，但终因当时医疗条件简陋，落下了一级智力残疾。温福旺夫妇不知道为他哭了多少次。

从此，为了方便照料，伟仔的床就被安置在父母床的旁边。37年，13000多个晚上，从不例外。

骆有凤有一个习惯，她每次回家走进小区院子，隔着老远就要望望自家的阳台，然后不由自主地加快本已急促的步伐，三步并作两步往家赶。这个习惯是去年丈夫住院动手术时养成的，一直延续至今。

去年11月，温福旺肝癌手术后恢复期间，骆有凤白天必须待在医院照顾丈夫，并为术后的各项检查奔忙，根本没有时间照顾战伟。于是，在别人的建议下，骆有凤把儿子送到林和街残疾人工疗站暂代照顾。

工作人员同意战伟中午留在工疗站吃顿饭。每天下午5点，工疗站下班，战伟就被送回家中。有几天因为丈夫检查耽误了时间，骆有凤晚上六七点才往家赶。

一次，骆有凤走到楼下不经意间抬头看了看自家的阳台，看见儿子站在阳台上也默默地看着她。骆有凤心头一酸，眼泪忍不住了，她怕儿子看见，只好低下头，赶紧上楼给他做饭。

后来连续几天，只要自己回家晚了，骆有凤都能远远看见阳台上伸长脖子盼妈妈回家的儿子。

时隔数月，讲起这段经历，这位阿婆一再哽咽。“现在一出门，我脑子里就不停地出现伟仔站在阳台上盼我回去的画面。我知道，他离不开我啊！”

一天半夜，淘气的战伟趁父母睡着，偷偷跑出家门，按响了大院很多人家的门铃，吵醒了邻居。有人冲出来一阵大骂，闻声赶来的温福旺两口子赶紧拦住怒气冲冲的邻居。还有一次，半夜，温战伟跑出了家门，全家人发动单位同事一连找了几天都不见伟仔踪影，最后不得已报了警，终于在第五天把人找回了家。骆有凤说，当时想到电视上播出的智障人士被黑煤窑拉去做苦力的新闻，自己的心都快被撕碎了。

有了这几次“教训”，温福旺和骆有凤更是随时提起一百二十分的警惕，夜里睡觉心却悬着。骆有凤说，自己压力很大，每次出门办事都生怕家里出什么事。骆有凤和丈夫几十年来很少参加饭局，更不曾出游。

温福旺在一旁说：“儿子离不开我们，我们也离不开他。我以前是当警察的，不会骗你！”他的语调有些激动。

终身托养何时梦圆

面对社会上的残疾人托养需求，资源有限的安养院也深感无奈。

目前，广州市残疾人安养院主要服务对象为残疾中老年人和孤儿，现服务残疾人为480多人。

据广州市残联的统计，广州市残疾人中希望能获得寄宿式托养的达到2400多人。从目前来看，残疾人寄宿式托养机构的床位数还远不能满足残疾人的需求。

今年5月，中国残联在广州启动了“心智障碍人士终身托养计划”，该计划以广东为试点，采用政府先期投入基础设施建设、参与家庭分担托养成本、第三方提供专业服务的模式，为心智障碍人士提供终身托养服务。

正在筹建的托养机构项目选址已确定在广州从化市温泉镇石坑村，集住宿、生活照料、康复训练、娱乐休闲、教育、职业训练、护理等全方位服务于一体。

消息一发布，立刻点燃了很多家庭的希望，然而随后他们又陷入深深的担忧：托养计划首期只能提供300个床位。更重要的是，按照托养对象的年龄不同，家属所需缴纳的托养费用从55万多到91万多不等，虽然可以分期缴付，但对于心智障碍人士家庭来说，几十万的托养费用筹集起来“没那么简单”。

看到当天的新闻，骆有凤感觉很忧心，她放下手中的报纸，起身走进房间，看着熟睡的伟仔，掖了掖盖在他身上的毛巾被。

温福旺说，伟仔小时候看病花光了家中所有积蓄，找亲戚朋友借钱借了一圈。以前最困难的时候，家里米缸见了底，都没钱买米下锅。

这几年，温福旺家才开始有了一些积蓄，去年温福旺医治肝癌，花了很多钱，全家人又过回了紧巴巴的日子。

记者在采访中发现，心智障碍残疾人年龄还小时，家长们往往倾尽所有，到处求医问药给孩子治病。孩子大了，每月要给他们买药。家长们往往节衣缩食，尽己所能给孩子多攒下一些财产。

一位不愿具名的母亲说，自从17年前女儿被确诊为智力二级残疾，她就给自己立了一条规定：夏天买衣服一件不能超过30元，冬天买衣服一件不能超过50元。这两年自己能拿退休金了，家里经济状况才有所好转，她指着身上那件黑底粉红条纹的短袖针织衫笑着说：“你看，这是我买过最贵的衣服，80块钱。”

记者手记

怕的是没有希望

在日常生活中，一名心智障碍残疾人平均需要1-2个照顾者才能得到较好的照料。长期下来，心智障碍人士的家长不仅要面对身体劳顿和工作受到影响的困难，而且还要承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精神压力。

根据第二次全国残疾人抽样调查统计，广东省智力残疾人数约为27.2万人，精神残疾人数约为52.5万人，占各类残疾人总数的15%。

记者在采访中发现，绝大部分心智障碍人士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情况较重的走路、说话都成问题，状况稍好一点的十以内加减法也需要反复练习。他们几乎不会拿钱买东西。父母去世后，他们的衣食住行等基本生活很可能就无法得到悉心照顾，财产没人管理。

一位家长说，心智障碍的孩子和他们的家长就像是鱼和水，鱼儿长得再大也不可能离开水。没了水，鱼就活不成了。

记者在采访中发现，2011年东莞母亲韩群凤绝望溺杀脑瘫双胞胎并试图自杀的事件，在心智障碍人士家庭中广为流传，大部分家长对这位母亲表现出了理解与同情。

“生活辛苦一点，家里穷一点都不怕，怕的是无路可走，怕的是没有希望。”这是家长们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