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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的波罗尼亚,是一个充满了起伏窄街、黄墙上装着老旧的狮子头喷泉水口,古卵石广场边上有小博物馆的城市。它很意大利化,山顶上有一个漂亮的圣母教堂,老城外有一个12世纪的石头修道院,里面静谧的拱廊,当年是僧侣们踱步静思的庭院。米开朗琪罗在这里做过雕像,莫扎特在这里演奏过音乐,拉斐尔也曾受到波罗尼亚贵族的邀请,在这里住过。但丁在被美第奇家族放逐出翡冷翠以后,在意大利各地彷徨,也曾租了波罗尼亚老城某一处的老房子住。在意大利的历史书上,波罗尼亚的名字虽然不像罗马和翡冷翠那样光芒四射,但波罗尼亚是像花下的叶子,夜空里的星星,或者是匹萨饼上的番茄酱那样的一个地方。
波罗尼亚的早上,菜市场开张也像上海的一样早,卖菜的小贩子也都大声吆喝着,因为我听不懂意大利话,所以在睡意朦胧中,总是以为自己还是在上海,家里人在唱机里听意大利歌剧。波罗尼亚人的大嗓子,全都像帕瓦洛蒂一样洪亮和抒情。黑眼睛的大胖子站在南方运来的拿波里大橘子、大番茄前,高高兴兴地唱着男高音:“来看看这样新鲜的大橘子啊,还有这样大的红番茄哦。”
我从自己的床上跳起来,看到的是两扇又窄又长的木头百叶窗,阳光像刀一样从窗缝里切进来。然后,我看到昨晚睡觉前向旅店主人要的一瓶子水放在宽大的木头窗台上。为了要夜里喝的水,我学会了一句意大利话:“请给我一瓶带汽的水。”
推开百叶窗,阳光刀一样杀下来,窄街对面的房子是古老的意大利黄,拱门里的墙壁上有一个狮子头浮雕,狮子的嘴里潺潺地流着一条清水,有一个棕发姑娘在那里洗一个番茄。狮子头边上是一家咖啡店,散出卡布基诺酸酸的香气,还有新出炉的小面包甜甜的暖气。那里站着刚吃了早餐的街坊,临出门时高声向老板和老板娘道别:“再见,再见。”他们用意大利人温暖的殷勤和欢快的语气大声说。那个棕发姑娘一路离开墙上的泉水,一路咬破了那只柔软的南方的红番茄。
波罗尼亚的晚上,在有展览的时候,总有好多老城里的老房子突然灯火通明,那是来波罗尼亚办展览的大公司借了当地贵族的宅邸开晚会,款待自己的客人。
那些优美的庭院里,喷泉哗哗地响着,高大的古老木门打开了,高高吊在门上的风灯照亮了门上的大铜钉子。端着一杯酒,四处看着,深红色富丽堂皇的客厅里,挂着古人的肖像,摆着做工精良、风格温厚的家具,不知道当年拉斐尔为波罗尼亚贵族画家族肖像的时候,是不是也到过这个客厅。当年的贵族大多已经衰落了,后代住不起这样的大房子,也供不起这样的房子,于是,他们就把祖宅平时关起来,要是有机会,就租出去一晚上,用租金维持房子。
现在到波罗尼亚去的人,要是参加过在老宅子里的晚会,总不容易忘记那里殷实温文,不像翡冷翠那样奢侈,也不像罗马那样霸气的老宅子。把着一杯干邑酒,在春风沉醉的晚上,在老宅子细砖密密铺起来的楼梯上走下去,下面是长着柠檬树和柏树的庭院,那里有轻轻的笑声传来,跟在撞在石头上的水声里,干邑酒在舌上涩涩地香醒了所有的味蕾,浮生之乐,醺醺拂面,这是在意大利常常能感到的醉意。
在波罗尼亚,可以这样清秀而且清洁地醉着生,梦着死。
在这城里的博物馆里,长久地陈列着一个波罗尼亚画家的一生画作。到波罗尼亚来的人,常常一次又一次地去看他的展览。路过竖立着海神雕像的喷泉,走上长长的细砖楼梯和一弯一弯砖红色的拱窗,听着自己的鞋跟在高高的拱顶上回荡着,心里记起了那些静静的瓶子。
那个画家,叫什么?已经不记得。不是米开朗琪罗,不是达•芬奇,不是波提切利,不是卡拉瓦乔,不是提香,也不是拉斐尔,是在这么响的名字里让人总也记不住的意大利名字。这个人,他一生在波罗尼亚住,一生就画那么几个玻璃瓶子,装冰酒的,装果汁的,还有装葡萄酒的,那个最小的,也许是装番茄沙司的,还是过去的老式瓶子。安安静静的玻璃瓶子,在不同的光线下,在不同颜色的背景下,在一个人渐渐老去,渐渐平静下来的几十年里,表达着它们的安然,自爱,希望和欲望,小小的迷醉与克己的安分,以及在岁月流逝中不能言喻的欣喜与怅然若失。不是上帝、圣母、耶稣、天使、最后的晚餐,和世界的末日,也不是从海里诞生的维纳斯,也不是圣家族,或者是欧罗巴的被劫,都不是,而是一些用过的瓶子,瓶子里装着一个波罗尼亚人微醺的生活,和一个心思清明的人对自己生活亲昵的爱恋。
靴子形状的意大利,有多少宏伟的东西可以看,多少的米开朗琪罗,多少的奥古斯都。但是走在波罗尼亚的博物馆里,一幅幅地,细细看着那些画里每个人在日常生活里都少不了的玻璃瓶子,渐渐地就想起来日子里那些点点滴滴的事,就为那一颗陪着瓶子,总是安适的心感动。能在米开朗琪罗的身边画一辈子瓶瓶罐罐,需要有一颗多么自珍而明白的心,需要有一些对那春风沉醉晚上的深深的欣赏和单纯的爱。在罗马的西斯廷教堂,米开朗琪罗画了满壁的《最后的审判》,满顶的《创世记》,等画完了西斯廷教堂里的这些画,米开朗琪罗的身体也变得畸形了。那是世界文化的至宝。所有走进西斯廷教堂的人,都惊呼一声,以后就默默仰着头看。那时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怜悯地想起我那些雄心壮志的画家朋友,要是他们到西斯廷教堂来,仰起头来,心里一定是想过自杀的吧。
所以,波罗尼亚博物馆里的瓶子,是意大利人的骄傲。晚上我回到旅店里,遇到别的房客,听说我去了博物馆,都笑着说:“看到那些瓶子了吧?他画得多么好。”
波罗尼亚是颓唐而迷人的小城,中午时分,金色如蜜的阳光厚厚地涂满了老旧的街道,那些蓝色的门,绿色的门,黄色的墙,红棕色的瓦,金色的大橘子,全都沐浴在金蜜色的阳光里,阳光晒到了每一颗狮子头里流下来的泉水,每一颗水珠都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窄窄的街道上,到处能闻到小餐馆炸面裹茄子的香味,还有新出炉的匹萨饼的焦香。白色的帆布大伞下,人们把着手里红色的酒,脸上浮着笑容。中午波罗尼亚有漫长的午休时间,商店都关了门,银行和邮局都下班,大家要回家去,合家吃一顿热的大餐,所以中午喝点红酒也很应该。
中午在街角咖啡馆里端着白色小杯子喝咖啡的,大多是旅游的人,没有地方可以去,就在咖啡馆里喝咖啡,看电视里的肥皂剧,带着点妒忌,想象着波罗尼亚人这会儿正在家里的大桌子前,腿上搭着绣花的白麻布餐巾,吃美味的意大利方饺子、托斯卡纳烟熏火腿,还有轻盐的黑橄榄。
这是个能一辈子安安静静画瓶子的城市,所以不画瓶子的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都只是路过它,他们是另外一种意大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