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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在家规森严的传统教育中长大的我一直与酒无缘。哪怕只是偶尔偷窥一眼父亲的酒瓶,他那严厉如火的目光便扫射过来:
“小孩子家,专心攻书才是你的正事!”这是父亲声色俱厉的口头禅。
18岁那年的冬天,父亲竟然破天荒地允许我喝酒。
那时我刚刚换上簇新的军装,第二天就要远走天涯,从军西藏去了。在家乡县城的一家小旅馆里,父亲一下午汗流满面手足不停地忙碌,帮我收拾好行李,到了万家灯火的薄暮时分,他伸起腰说,走,买点酒菜去,咱们喝两盅去!
我一下子受宠若惊。
菜是简单的几个卤菜,酒是家乡的沱牌。杯子很大,父亲亲自给我满上,父子俩一杯复一杯,谁也不说话。
第一次喝酒,我居然觉得酒味至淡,淡中似又有莫名的至味。
走吧,走得远点儿好。出了门就是条汉子了,我们就管不得你了!父亲仰头灌下一大杯,盯着窗外无边的夜色喃喃说道。这条铁骨铮铮严峻得让我一直望而生畏的汉子,此时的眼里竟弥漫着一层如水的忧伤与悲凉。他毕竟放心不下――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走这么远。
我忽然觉得酒劲儿直冲喉咙。想起从前自己的倔强和愚顽曾让他操碎了心,我真想脱口而出说一声:“保重,爸爸!”但我最后说的却是:“奶奶那么大年纪了,不知道……”父亲沉沉打断我的话:“想着奶奶就听部队的话,专心干你的事,家里有我……来,喝了这杯酒垫垫底气,以后命就在你自己手中了!”
于是,生命中的第一杯酒缓缓流进我的血液里,渐渐浸淫了我的整个灵魂。父亲那英武豪迈的一杯酒,冲淡了我多年之后在思乡的愁绪。当兵两年后第一次回家,我已扛上了军校的红牌,但父亲并没有显出过多的惊喜。晚上他翻箱倒柜找出自己舍不得尝一口的好酒倒上,连声说喝吧喝吧,平时部队管得严,回家就莫客气了!
我手足无措,第一次在我敬畏的父亲面前有了客人般的羞郝。
父亲喝得很是尽兴,开始有些絮絮叨叨起来,灯光照透他红光遍布的沧桑鱼纹。不苟言笑的父亲,已变得如此温和,他确实老了。父亲慈爱地手抚酒杯不断地重复说,我知道你这两年也不容易,是用了功,用了功的呵……
还能说什么呢?这本是我想对父亲说的话啊!自从“家园”转化为“故乡”那天起,想儿时一封家书千里写叮嘱,盼儿归一袋闷烟满天数星斗,这是所有军人的父亲注定要忍受的无奈与凄凉。我不知道离家远行的日子里,父亲啜饮一壶浊酒时,发出了多少遥望关山的伤心长叹?
“都说养儿能防老,可儿山高水远他乡留”,望着秋霜满头背影佝偻的父亲,我只能静静地为他斟满酒,然后举头一饮而尽――这酒,辣呵!
“醉和金甲舞,擂鼓动山川”,军人与酒,天生有着不解之缘。置身于阳刚豪迈的军旅,凭着方刚的血气操杯执觚慨当以慷,身临无数奔放淋漓的酒场,也练出几分“斗酒相逢须醉倒”的气魄了。但无论是兴致勃发的纵酒长吟,还是战友相逢的归鞍共醉;无论是举杯邀月的逸兴横飞,还是颓然忘我的借酒浇愁,我都无时不默默回味着与父亲对饮的日子:月白风清,竹影横斜,父子俩对饮阶前,“别来沧海事,酒罢暮天钟”,就像两个他日相逢、欲语还休的经年挚友。
那是两个男人源自亲情、心有灵犀的真诚慰藉,也是关于生命至爱无须多言的理解和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