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有句口头禅,为了鼓励子弟读书,不惜以他们未竟的梦呓,作为至理名言,曰:“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固然“黄金屋”并非人人可能得之,而“颜如玉”则不过是书呆子的痴想,但至少这两句话也的确使千百年来读书人有个盼头;我虽然自幼即听惯大人的倒头经,可并不相信。在旧时代读书可以做官,高头讲章便是敲门砖,一旦做了官,房屋、黄金、妻妾、婢奴也就自然而然随之到手。君不见《儒林外史》里范进中了举,便受到这种特殊照顾,证实了这句所谓的至理名言。至于读了书可以得到颜如玉,恐怕未必,只在稗官野史里见到才子佳人,在现实里恐怕少见,否则做官人不会有“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之叹,可见“颜如玉”难求,我看只是种想当然而已。
我读书,既不为“黄金屋”,也不为“颜如玉”,而是“乐在书中”。即使是本地理书,也可从中读出乐趣来。一本《徐霞客游记》,可使人周游名山大川,幽岩僻地,而且这不是困顿的行旅,而是行旅中见到的山山水水。司马迁的《游侠列传》曾经煽起我多少儿时的白日梦,韩愈的《祭十二郎文》引出了我为之一掬的同情泪,而柳宗元的《钴鉧潭西小邱记》又使人卧游三湘胜地。“黄金屋”与“颜如玉”又岂能比拟!但这些好处,大概只有爱书人才能得到,如果是心浮气躁的人,则是永远“不闻其香”的,而生性恬淡的人,则如鱼得水,鸟翔天空,可自得其乐。
老妻在世之日,我们每日清早对坐读书,遇到好文章好语句,又相互击节,其乐陶陶,非苟苟营营的尘世中人所可比拟。老妻谢世后,我还是紧守旧例,每晨黎明即起、随手拿起—册,不论古今中外,利用时光。虽然有时会感到孑然—身,备觉凄凉、但一旦读书读出了味道,就变得眼前一片繁锦,字字生花,使茫茫孤寂,为各种生意所弥漫,孤凄也不得不退避三舍了。
我读书有个又好又不好的习惯。那就是在漫不经心时走入了角色。人物欢喜,我便欢喜,人物悲哀,我也悲哀。有时纵声大笑,有时恸哭不禁。幼时,婶母常常爱呵我为痴。至今这个“痴”字也没有离开我,虽然我已到了耄耄之年,我不以爱读书而痴为耻,觉得这个“痴”字,使我成了读书人,正是我的高尚处。读书人经常生活在云里雾里,如不食人间烟火,但其乐陶陶,终身受用。你若有兴,不妨一试,始能知我非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