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主要就关于人生和治学方面谈一些看法,
最后着重谈谈关于论文写作的问题。
首先,我们应该追求一种有意义有价值的人生。
人,除了物质的要求之外,还要有一种精神的要求。人作为一种感性的个体存在,从空间上和时间上来说是有限的,但人的精神要超越这种个体存在。我经常举的一个例子是《淮南子》中的一段话,其大意是:人之物质生存是第一种需要,我们的生活离不开吃饭和穿衣,但是如果把一个人关到一间黑屋子里,吃得很好,穿得也很好,他并不能感到决乐,即“不得乐也”。为什么?因为他看不见,也听不见。眼睛和耳朵是我们的主要感觉器官,也是主要的审美器官。若看不见听不见,就不知道自己和别人的区别,也就不能超越自己。这时,他在墙上打一个洞,他就能喘口气,身心就舒展了很多;再开扇窗,阳光进来了,就会感到很高兴;若再把他放出这间黑屋子,出了门,看到外面人来人往的热闹场景,他就会感到更加高兴;再进一步说,如果他登上泰山之颠,看到日月星辰、壮丽的山河,岂不大哉?岂不乐哉?从开窗走出房门到登上泰山,就是一个不断超越的过程,这就是一种精神。
我们经常说“人生境界”,那么什么是人生境界呢?就是指除了作为个体之外,我们这个世界对于个人,对于人生的意义何在。冯友兰先生经常讲:“世界是同样的世界,人生是同样的人生。”但是同样的世界和同样的人生对于每个人的意义是不同的。人生都是有限的,但同样是有限的人生,内容不同,对于每个人的意义也就不同。我们经常说某人胸襟比较宽或比较窄表现在人的言行举止中,就是指一种可被人感觉到的气象或格局。中国的学者,不仅要做学问,还要讲究涵养和气象。冯友兰先生曾说,他第一次见蔡元培先生,就感到有一种光风霁月的气象。一个人的精神境界有高有低,中国的传统要求我们要不断地提高自己的精神品质。
第二个问题,我们要特别注意加强自己的理论素养,锻炼和提高理论思维能力。搞人文学科很重要的条件是要有很强的理论思维,要善于向深处想问题,文章的理论色彩要浓,讲来要有新意有启发。这种理论思维能力表现为一种理论感,即当你读别人的著作时,能一下抓住最有用的东西。自己在写作时,理论感会帮你把握住思想中最有价值的东西,指引你朝某个方向深入。这种理论感需要一种理性的直觉。科学的发展有时不是靠逻辑的思维和推理,而是一种理性的直觉。逻辑是证明的工具,理性直觉是发现的工具。一个搞文科的人若没有这种理论感,其研究很难有大成就。我经常看到有些人看了很多书,但他从书中抓住的常是很一般的东西;有些人写了很多书,却都是平平淡淡,就在于缺乏理论感。如今文艺界中常有一些概念搞不清楚,如京剧中有一种说法,说京剧的特点是“写意”。写意是美学中的一个概念,有其特定内涵,但这些人却搞不清其内涵,认为写意就是不写实,就是虚拟。但虚拟并非写意。虚拟有一套程式,这个程式是严格的。如舞台表演中的动作,开门时先把门全打开;窗是向外开的,不能向里;挑担子不能是轻飘飘的。这是虚拟,不是写意。说这些,就是为了说说理论思维、理论素养非常重要。培养理论思维能力,没有别的办法,就是多读书。把古今中外的书都拿来念一念,会把自己提高一个高度。
第三点,要重视基本的文化素养,知识面要宽。现在有些人急于求成,但却连基本的东西都不懂,基本的素质都不具备。80年代哲学系搞过一次助教进修班,有过一次文化考试。我问了这样几个题目:最近翻译出一本书,在序言中大骂黑格尔,这本书是什么?因为一个学者搞学问必须了解当前的学术动态,关心出版界的情况。但这个问题却没几个人答得出。我又问:东汉第一个皇帝是谁?这些问题却有人不知道,有的甚至说宋代第一个皇帝是隋炀帝,还有的说是李世民,李世民怎么可能跑到宋代当皇帝呢?(笑声)这些都是知识性的东西,基本的文化知识不具备,搞什么都不明白。有一个学校的教授发表了一篇比较孔子和柏拉图的文章,但据说这位教授从没读过《论语》。连《论语》都没读过,怎么能做孔子和柏拉图的比较呢?还有一个教授写文章说中国文化中假冒伪劣的部分太多了,这个观点当然是对的。但为了证明这一点,他说:荀子说过,人性是恶的,“其善者为也”。他认为这个“为”即“伪”。还有的学者作报告把孔子的“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解释为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别想得到。这都是笑话,但这些笑话都是真实的东西,都是因为对基本的文化素养不够重视。因此知识面一定要宽,不要出一些基本的错误。
第四点,希望大家下功夫精读几本书。读书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浏览,可扩大眼界。一种是精读,有些书必须精读。一个人要提高修养,打下做人做学问的基础,必须精读几本书。朱熹与学生谈读书的方法,常使用“味”,说:读书要着意玩味,字字咀嚼,觉之有味。精读一本有意义有滋味的书,可使人获得人生的智慧和美满,可使精神境界得到升华,因为这些有意味的著作都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我曾为同学们开过一个100本书的书单,我说若真正读过了这100本书,做人做学问就有了根基,说的话、写的文章就不一样了。现在有些年轻人怕人家看不起,写文章时口气非常大,以为这样别人就能看得起他。但口气再大,人家听起来也知道你没有根基。《论语》这本书就必须精读,为什么?因为现代化的过程中,我们要重铸我们的民族精神,就不能不铸造我们的传统文化。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没有哪一个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不受《论语》的影响。不把这本书读懂、读通、读透,就不能把握中国几千年的文化。同时,由于《论语》与中国文化有血肉联系,中国历代思想家对它做出过无数阐释,它的内涵已大大超过了原来的内容。读《论语》,我感觉到了中国几千年的历史。《论语》中有很多话到现在仍很有意义,如:“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等。又如《庄子》,闻一多说《庄子》是眺望故乡,客中思家的哀呼,是一种神圣的客愁。这是对《庄子》的最深刻的理解。按此理解,《庄子》是一本哲学书,同时又是诗歌。
因此,我们一定要下功夫读几本书。好好读上一本书,会使自己受用一生。
第五,希望大家要为自己设定高一些的目标,要尽量发挥自己的潜力。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因为现在我发现一部分同学努力不够,不够艰苦,没有努力达到自己应该达到的高度。一个人一生的时间是有限的,但当你把潜力都发挥出来,你的时间就扩大了。我们每个人是否都把自己的潜力发挥出来了?是否试着超越自己可能性的局限?日本松下幸之助提出现代人才的十大标准,其中我记得有两条:一是要超强度地使用脑力;第二是要为自己设定目标并千方百计的完成,当你完成时,你的才能和能力就提高到这个水平了,所以我们一定要为自己设定高一些的目标。
第六,要培养一种严谨治学的学风。现在社会中有些人的学风很不好,这也影响了我们学校和我们的同学。我们思想要解放,但学风要严谨;要有理论的勇气,但又要谦虚谨慎。前人的结论可利用,但必须经过大量认真的分析和研究,要有根据。我经常看到有些文章很少分析。比如我有一次看到报上的一篇文章,意思是不要读中国书。为证明此观点,他断章取义地重复了鲁迅的话说:《三国演义》一打开,全是阴谋诡计;《红楼梦》一打开,就看到贾宝玉要喝银耳汤,喝之前还要丫头尝一尝,而且不能是小丫头尝,是大丫头尝。他这两个例子就把两本书全否定了,《红楼梦》不要读了,《三国演义》也不要读了。所以说话要有根据,要有分析。
现在有一种学风,指有些人写文章总喜欢把别人骂得一无是处,把整个学术界说得一团漆黑,就他自己是好的,可是他的书里却大量抄袭人家的东西。先把你骂一通,然后抄你的书,这种学风应该痛加贬斥。
所以,我们同学一定要养成一种科学严谨的学风。将来在学术界竞争是很激烈的,但若你有一种科学严谨的学风,你就在学术界占了一个制高点。不要羡慕某些人为眩人耳目制造出来的轰动效应,这都是炒作出来的,未必有用。
第七点,重点谈一下论文写作。第一,论文的选题一定要好。现在有很多同学写论文选题太大,一写就是社会主义建设、基本矛盾等。我开个玩笑说:“你又不是毛主席,也不是江主席,你掌握多少资料能写社会主义矛盾问题呢?”论文一定要写自己能把握的问题,要考虑到能写出新意。写论文常有一个误区,就是总想写自己过去熟悉的问题,这是不对的。过去熟悉的问题不一定适合现在,过去有新意的东西现在不一定是好题。好的题目要能做出新意来,能往下做,能挖出东西来。论文写作有三段式。第一阶段要慢,指选题要慢。花几天的时间好好看一下现有的资料,也可看看相关领域的资料,比如研究经济学的,可看看社会学在研究什么。题目选好了就是成功了一半,选不好就白费力气了。论文的选题最好是小题大作,题目小了,可以往外伸展,这就是一种功力。如果选题太大,五个问题可能只有两个说清楚了,其它三个都是空的。我曾经看过一个同学写的一篇论文,题目是《“五石六鹢”可阐微》。“五石六鹢”来自于《春秋》中的一句话:“陨石于宋五,六鹤飞过宋都。’意思是那一年有五块陨石掉在宋国,六只鸟退着飞过宋都,这都是很奇特的现象。这就是一个很小的题目,这篇文章写得怎么样暂且不说,单看题目,我就觉得很好。所以说写文章要小题大作,从具体地方做起,然后加以深化。
写论文第二点是要重视提炼论点。现在有些文章虽然写得很长,却都是些介绍性的,没有论点。比如写苏东坡,只是写他生于某某年,对诗歌、文学的贡献是什么等,只是介绍一下,根本没有论点,这是没有用的,你的文章并不是给不知道苏东坡的人看的,而是给对苏东坡很熟悉的人看的,所以一定要注意提炼论点,力求有理论深度。当你的基本资料掌握了以后,就要开始提炼论点,不要等到全部资料都看完再提炼,否则脑子里只是充满了资料,就不知如何提炼论点了。这个过程即我刚才所说的三段式的第二个阶段,即提炼论点要快。第三个阶段是交稿时要慢,要仔细修改。拿写书来说,越是到后期,书的质量的提高越主要。有的出版社向我催稿,我不急,一定要仔细修改。因为现在有些出版社出书的确太慢,与其拿到出版社里放着,不如让我好好修改。有人开玩笑说,最慢的出版社中,作者交稿时还在谈恋爱,等出书时他儿子都上大学了。总之,这一点一定要把握好。
第三,要注重分析。有些同学写文章只有论断,没有分析。有的硕士论文交上来,第一页就有二十几个论断,没有一个分析,我说:“你怎么能这样呢?文章中全是‘我认为’、‘我认为’,但你得有分析呀!”过去“文革”时经常有人写文章这么说只要稍加分析,就可以知道他是反动派。其实他根本没有分析。这根本不是稍加分析的问题,应该大加分析才好,但其实任何分析都没有。
第四,要重视第一手资料。有些同学写文章,往往被第二手资料困住,不去看原始资料。比如,他要写老子,往往去看别人是怎么评论老子的。实际上,最能激发人的创造性思维的是第一手资料,而不是第二手资料。第二手资料的角度是有限的,难以突破。开发自己的创造性思想就一定要重视第一手资料。
第五点,写文章要善于运用材料,很多同学写文章只是罗列材料,一开头就把资料全都罗列出来,这是不对的。和主题无关的材料一定要把它删掉。研究时,资料越多越好;一旦提炼出论点以后,就不要堆积太多材料。
第六,我希望大家平时要注意积累资料,注意学术动态,注意学术界现在在研究什么,有哪些观点等等,这是搞学术的基本素质。
第七,文章结构要紧凑,文字要扣题。现在有些文章结构太松,和主题没太大关系。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同学在写文章,已经写了两页。我问他:“你的文章什么题目呀?”他说:“我的题目还没定呢。”我说:“你的题目都没定你写什么呀?”他说:“我写个开头啊!”他这个开头竟然是万能的开头,这样的文章结构肯定是很松散的。
第八点,写文章要善于突出自己的新见解。比如,写苏东坡,关于苏东坡有五个问题,其中两个有自己的新见解,那么写文章时其它三个就可以一笔带过,因为那些没有新意。俗话说:“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话”指有新意有价值的话。
最后一点,要有良好的文风。首先,文风要干净利落,要准确精炼,不能写得太罗嗦。其次,文章要明白、通畅。现在有很多文章故意让人看不明白,朱光潜先生在世时,有一次我到他家里,我说:“现在有很多文章我都看不懂。”朱光潜先生摆摆手说:“很简单啊,就是他自己没搞清楚,他自己搞清楚了他能说不清楚吗?”所以我们要反对那种晦涩、艰涩的文风。黑格尔说:“深”有两种:一种是的确有很深刻的东西,一种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以艰深来文饰其文字的简陋。真正好的文章,是能让人明白的文章。很多大家的书,如剪伯赞、冯友兰、朱光潜先生的书,都是很明白的,这是很高的境界,这就是炉火纯青。最后,写文章要有味道。这是较难得的,是学问深度、思想深度的体现。比如冯友兰先生的书就很有味道,我很容易看下去。明白、通畅是写文章的最低标准,也是最高标准,而且要使文章写得有味道是一个无限的过程。
总之,写文章的学问是很大的,希望同学们能多下功夫,把文章写好。
最后,我讲一个意思,希望同学们能把做人和做学问结合起来。古人总讲:道德文章高。这二者是统一的,诗品、书品与人品也是统一的。希望同学们在跨入新世纪的时候,在北京大学这样一个古老、常新的环境中,在人品、学问、文章上都不断地提高到一个新境界,无愧于北大传统,也无愧于这个时代!
(叶朗,当代著名美学专家,北大哲学系、宗教学系、艺术学系主任,外国哲学研究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