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舅舅你是我的谁

我靠在门边问穿这军装进门的他，你是谁？上我家来干啥？
 
　　他哈哈地笑，小孩，你是在我家。
 
　　我家，我外婆家！我伸出手把着门不让他进。他放下行李，一把把我提起来放到了一边。

    我就势坐在地上大哭，直到他拿出一把牛奶糖，我才站起来，一边擦眼泪一边把糖往兜里装，嘴里还是追问，你到底来我家干嘛？
    外婆在这个时候回来了，说，豆豆，他是舅舅，叫舅舅。

    舅舅是谁啊？我好奇地看着他，奇怪他和外婆那么亲近。而他们听我说完这句话，一起笑起来。笑着，他一把将我抱了起来，傻丫头，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我还抱过你呢。

    他伸手把我举得很高，我的脑袋，几乎碰到院子里那棵枣树的树枝。我又紧张又兴奋，嘴巴里的糖叭嗒掉了出来，掉到了他的军帽上。

    他仰起头来晃动我小小的身体，是个好看的男子呢，英俊的眉眼，笔挺的军装。他说，他是我的舅舅。可是，舅舅到底是谁呢？
    那年，我3岁，父母还在甘肃，我跟着外婆到苏北的乡下。他22岁，是有了3年兵龄的志愿兵，我只在出生不久见过他一面。
 
    那次他探亲，顺便回来相亲，住了大约一个月时间。他带着我到处玩，我已经习惯叫他舅舅了，可是每到晚上，还是回来会问外婆，为什么这个舅舅住在咱家里老不走啊 ？
 
    一个月后，他终于走了。走的时候，抱起我亲了亲。我说，舅舅你什么时候再来我们家玩啊?他大笑。让我莫名其妙。
 
                     二   舅舅就是妈妈的弟弟
 　
　  再见他的时候，他当爸爸了。那次他回来相亲的女孩成了他的妻，转年他们结婚了，结婚第三年，舅妈生了一个男孩。孩子刚满月，他就高兴地带着他们来到我们家。
 
    爸妈已经从甘肃回到了南京，我被接回城里读书了。7岁，读一年级。一年级课本里有这样的句子：爸爸的弟弟是叔叔，妈妈的弟弟是舅舅。
 
    再叫他舅舅的时候，我恍然大悟，说，呀！原来你是我妈妈的弟弟啊。
 
    而他的儿子，我也叫弟弟，是个白胖白胖的小孩。很沉，可他总让我抱，说哄着弟弟玩。结果小孩尿湿了我的裤子，我不干了，把不听话的小孩塞给他。他说，怕什么，你小时候还尿过我的裤子呢。
 
    我登时不高兴了，7岁的女孩子已经害羞了，瞪着他，不叫他舅舅，也不再抱他的孩子。他戳我的额头，真是倔丫头。
 

               三    他始终叫我的小名
 

    以后，好几年没见过他。寒假和暑假，我都会央求妈妈把我送到乡下跟着外婆住些天。他的妻子和儿子住在一起，他还在部队上。
 
    外婆渐渐老了，舅妈开始管着家里的事情，她越来越厉害了，我住在那里，开始两天她对我还好，住得长了，脸色就难看起来。这样的时候，尽管舍不得，还是被外婆催着走。说走吧走吧，回家去吧，外婆这里没有好吃的。放假别来了，好好念书，要考大学。

　　可到了假期，想外婆 ，还是去。
 
　　那一年夏天，我考上高中，假期太放松，又跑去看外婆。

　　他竟然在家里，他复员了，去了县城一个厂子当司机，开的是一辆蓝色的卡车。他在部队上就开车，是个老司机了。我去，他很高兴，舅妈的脸色看起来也好，第一次给我准备了丰盛的饭菜。吃饭的时候，我仔细打量他，已经是额头有了皱纹的中年男子，胖了一点点 ，始终叫我小名。

    县城离得不远，他每天下班后就回家。周末，他带我去县城，要给我买新衣服，舅妈总是说衣服太贵，又不好看。于是我委婉的拒绝，他却坚持要买。最后，我只要了双价钱便宜的运动鞋。没想到第二天他回来 ，把我白天试穿的两件价格不低的衣服买了回来。舅妈的脸色很快就变了。

    晚上睡觉时，隔着墙壁，隐约听到他和舅妈争执。舅妈说，孩子奶奶看病要花钱，孩子上学要花钱，你那点工资……舅舅的声音低，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却忽然有了一句高了起来，豆豆是姐的孩子，跟我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你少啰嗦！

    隔壁沉寂了。

    16岁，我已经懂得了很多事情，听着，心里有些难受。那个时候，好像每个家庭的经济条件都不是太好，他们又有了第二个孩子。他的工资不高，外面的事情多，人情来往也要花掉许多，每年去，舅妈的衣服都没有换过新的。他给我花钱，她自然心疼。

    以后，三年的时间没再去。一是高中课程紧了，二是妈妈常把外婆接过来住。他的家，就没有什么再吸引我。

    随后考了本市的大学，开学前，跟着妈妈去了一趟他的家。他拿出一千块钱来给我，想起那次买衣服的事，我拼命拒绝，后来还是妈妈收下了，他才高兴了一些。

    过了40岁的他，看起来有一点点老了，还是开车，还是叫我的小名，而那个名字，连爸妈都不叫了。

    路上，我埋怨妈妈要他的钱，妈妈说，以后总要还的，这是大人的事，你不用管。


        四   你是我的什么人，你没权力管我

   学校离家不远，我依旧住在家里。大学的课不紧，大一下学期，我恋爱了。

    也许年少时期一直顺从听话，叛逆期竟然推迟到了20岁，我喜欢的既不是同学也不是校友，是一个校外的男孩。一个和我完全不同、没有什么正当职业的男孩。是一个周末，我和同学去迪厅是碰上的，他那种淡漠而略带冷酷的眼神吸引了我。
  家里很快知道了这件事，强烈反对，爸妈轮番展开攻势。只是他们没想到一向顺从的我，竟然变得那么固执而不可理喻，因为他们的反对，我越发地想和他们口中的坏小子在一起。他们气愤、伤心、失望，更担心，怕我跟着那个男孩从此把道路走错。

    那个时候，他也来了南京。县里那个厂子垮了，爸爸帮他在南京一家货运公司找了分开车的活儿。开的是很大的货车，据说工资是很高的。他的两个儿子都读到了高中 ，家里迫切需要钱。

    没想到他会来找我，而且不是去家里，直接去了学校，在学校的门口等到我。那天原本是约好了去迪厅找那个男孩的。

    他在门口喊我的名字，我有些意外，低着头叫了声舅舅。他板着脸，说，走，跟我回家。

    我有事。我想躲开他。他挡在我面前，我知道你有事，那事你妈跟我说了，我不同意。

    我笑了一下，是嘲笑吧，我想，我爸妈都管不了我，他算什么？只是碍于面子，我没直接说，只说，那是我的事，不用你们管。

    我们当然得管！他声音不大，但很有分量，你是个好姑娘，你和他不是一回事 ，他进过好几次派出所，他连高中都没毕业，他抽烟喝酒……豆豆，你不能和他在一起！

    你是我什么人啊？你有什么资格调查他?我终于愤怒了，一直以来所有积压在一起的反叛倾泻而出，他不好可是我愿意和他在一起，你没有权力管我！
 
    我从他身边冲向路的对面，我讨厌他们，尤其是他。他的自以为是，在那一刻，让我讨厌到了极点。


               五   终于知道了他是我的谁
 
    我终于赢得了恋爱的自由。我已经过完了20岁生日，比妈妈高出了半头，爸妈无法再用压制小孩子的方式压制我。他又来找过我一次，我冲他大喊，我不认识你！

    他走了，脸上带着在我看来多余的担忧。

    算算，我和他见过的时间都能数得出，是按照年份来计算的，如果不是有舅舅这样的名分，和陌生人有什么不同？

    可争取到的自由却并没有让我高兴太久，如同所有叛逆的孩子一样，在有阻力的时候，拼命去要不该要的，无非是好奇。

    舅舅没有说错，我和那个永远在午夜清醒白天沉睡的男孩，的确不是一回事。当初不过是好奇心和叛逆心理占了上风。他偏激，任性，不讲事理，抽许多烟，常常不知道明天怎么生活，很多时候说脏话，在我们很熟悉以后，当我试图改变他的时候，他粗暴地斥责我……

    却没有想到分手那么艰难。男孩在这个时候露出性格中最偏执的一面，不允许我离开他。他先是央求、道歉，然后就是恐吓……他去学校找我，堵在我回家的路上，有一次 ，手里还拿着刀子……

    我心力交瘁，悔不当初却不能诉苦。是我自己愿意的，当初他们那么阻止。

    那天下午放学，因为担心男孩会来纠缠，我几乎是夺路而逃，出了校门直奔向公交车站。过路的当空，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臂。我一慌，刚要用力甩开，听到一个声音说，豆豆，跑什么，是红灯。

    回头看，竟然是舅舅，我说不认识的男人。不知怎么，眼泪哗哗地就下来了。他还是不放心我，过来看看。

    我哭得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边哭边诉苦。他拉住我的胳膊，不怕，豆豆，咱们去找他。

    我却不肯，实在不愿面对当初让我迷恋，如今恨不能彻底摆脱的那张苍白的脸。

    不怕不怕，有舅舅呢。他拍我的背，哄着我。

    我还是摇头，我说我想回家。

    他叹口气，片刻，牵着我的手过马路，然后打车送我回家。

    路上，我一直不说话，快到家门口时，小声地求他，别跟我爸妈说，好吗？

    他摸摸我的头发，点点头。在离家几十米的地方，我们下了车。然后他一直看着我回家。短短的几十米，我一直没有回头，知道他在，却回不了头。

    第二天早上，又在学校门口碰到他。他说，豆豆，以后他不会再来找你了，别担心了，你要好好念书，外婆说，想让你考研究生呢。说话的时候，他低着头，似乎在掩饰什么 。

    可我还是看到了他额前的一大块青，和左眼角出不大清晰的伤痕……只叫了声舅舅，我就说不出话来，眼圈也红了。

    没事没事，就那个瘦巴巴的小子，一下就能打他仨。以后他不敢来找你了，快去上课吧。

    我不动，眼睛红红得看着他。他依旧高大挺拔，当兵练就的身体看起来依旧结实，可毕竟是过了40岁的人，发福了，和20多岁的年轻人动手，不吃亏才怪。

    一直进了教室，眼泪还没有掉完。那天，心里始终是疑惑，为什么他会对我那么好。课间的空隙拿了词典来查，大意说，舅舅，是母亲的兄弟。有些地方叫娘舅，风俗中，是一个女孩子生命中很重要的人，出嫁后，娘舅就是说话最有分量的娘家人。

    那天，我终于知道了他是我的谁，在他给了我那么多爱之后。     

    为了和他在一起，晚上我开始很晚回家，甚至开始逃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