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十几年前的一个黄昏开始迷恋村庄。在这之前,我很少考虑村庄是怎么回事,认为村庄不过就是人群聚集的地方,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繁衍生息。我就住在村庄里,几间瓦房,一棵榆树,一口辘轳井,还有鸡窝和柴草垛。我身居其中,却对它们视而不见。
某一日黄昏,我在大堤上行走,忽然闻到了村庄的味道,那种味道是由牛叫声引起的。邻居家养的母牛和小牛在这个黄昏经历了生离死别——小牛被人牵走了。牵到哪里去了不知道。母牛从那个黄昏开始哭叫,一声接一声,一声比一声凄惨。时间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我只要想到那头牛,眼眶还是湿的。
你不知道一头哭着的牛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牛哭叫时两只大大的眼睛就像两个小湖泊,泪水打翻在眼睑和鼻子上,整张面孔都是湿的。牛带着一种让人心碎的眼神,如此庞然大物,此刻却又如此孤苦无依。我围着牛转来转去,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牛看着我的时候也没停止哭泣,它仰着脖子,粉红的鼻子一抽一抽的,很像人。我非常想为它做点什么,比如为它擦把脸。
我甚至想为它找回小牛,戏剧一样的场景被我在脑海里演绎了无数遍。当然,也只是演绎而已,我什么也没有做。
牛哭了三天三夜,我三天三夜没有睡好。奇怪的是,三天三夜之后,我发现村庄有了一种味道。我不能准确地说明那种味道是什么,可千真万确地闻到了。
我发现那种味道会从房屋、树木、人群、农具和粮仓里溢出来。味道有些古旧,有些残破,却让我迷恋。我一直在思考我迷恋的是什么,很久以后我给了自己一个答案——我迷恋一个叫“村庄”的地方。
我穿着很旧的鞋子在村庄里到处游走,因为新的鞋子都是高跟的,而在这之前我会为穿旧鞋子脸红。我企图弄清楚村里所有年老女人的名字,她们的故事都很吸引我。就是在和他们的交谈中,本家的一个奶奶拉着我的手说:“二孙女,你说我是不是日本人?”我记得我当时笑了,可后来我却哭了。奶奶五岁时被家人送来做童养媳,从此竟再没见过家人的面。奶奶都活到六十几岁了,仍然在婆婆和丈夫的巴掌底下过日子。那一天她迷茫地看着我,我也迷茫地看着她。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会突然操心自己的国籍问题,她小小的、瘦瘦的身子站在那儿,灰白的头发在瑟瑟的秋风里爬满了心事……
那个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到很远的地里干活,累了就坐在地上,天马行空地想很多事。天地广阔无垠,沃野碧绿千顷,可我的心总像干渴的禾苗一样卷曲着,不知如何让它舒展开来。
我已经知道了村庄对我很重要,可我不知道拿它怎么办。
我不能把它像颗苹果一样装进兜里,不能把它像台缝纫机一样带进城市,而且,它也不能变成一份嫁妆。那一段时间我总是很忧郁、很难过,那种难过一点也没有矫揉造作的成分。我心里始终有一块病,就像我爱一个人,而那个人却并不属于我。
所以许多年后,我仍需要不时地走出城市去看它。开始是生我养我的那座村庄,后来我发现任何一座村庄都可以慰藉我,即使最老的一棵树,或者废弃的一口水井。这座村庄与那座村庄没有什么不同,狗看见陌生人都要狂吠,天空飞的鸟有相同的名字,树下坐着的老人都有相似的面孔。
村庄是什么?是母亲,是根,是精神,是灵魂,还是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