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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提时候,父亲经常带我去爬山,站在山顶远眺湖南湘潭的老家。 “左边有山,右边也有山,此乃拱抱之势;后面这座山连接着中央山脉,是龙头。真乃好风水!”那一年深秋,看着那漫山白了头冠而飞絮已去的密密的芦花,父亲兴致盎然地指着山说:“以后爸爸要在这儿买块寿地。” “什么叫寿地?”我歪着小脑袋,十分好奇地问道。 “寿地就是人死了之后,埋葬的地方。”父亲轻轻拍了拍我的头说。 我极为不悦地紧皱了下眉头,一甩头,大步走到山边。父亲跟过来,蹲下身,紧紧搂着我,意味深长地笑笑:“这样好永远看着我的女儿啊!” 十多年后,我离开湖南湘潭到北京读大学,放暑假回来,再一次跟着父亲爬上山头。 原本空旷寂寥的山坡,已经盖满了密密麻麻的坟墓。父亲带我从一条小路走上去,停在一个枣红色花岗石的坟墓前。 古朴典雅的墓碑上空无一字,四周是茂密郁葱的小柏树,看上去没种几年。 “你瞧,坟墓都做好了!”父亲极为得意地笑着,“这可是爸爸亲自设计的,免得到了突然死去的那一天,你不但伤心,还得忙着买地、做墓,被人大敲竹杠呢。” 我又极不耐烦地一甩头,走开了。山顶的风很大,吹得我的眼睛又酸又涩。父亲急忙掏出手帕我小心翼翼给我擦拭着:“你快来看看嘛!这门开在左边,主宰子孙的财运,爸爸将来保佑你平平安安,大富大贵!” 后来,我在读研究生时结识了现在的丈夫,随后又远赴美国洛山矶,陪着丈夫攻读博士后学位。半年之后,我惊喜地发现自己怀孕了。父亲在我预产期前一个月风尘仆仆地赶到,带了许多家乡的土特产与营养品,比如板栗、腊肉、糍粑、奶粉,以及他亲手腌制的辣椒萝卜、凤梨竹笋豆瓣酱……东西多到可以开个杂货店,好像我这儿闹饥荒,什么都买不到一样。我的产期居然提前了,父亲心急火燎地送我进医院,坐在产房门口,寸步不离地紧紧跟在丈夫身后,等待着丈夫及时翻译分娩的情况。过了一个小时,产房内终于传出儿子清脆嘹亮的啼哭声,父亲喜极而泣。 出了月子一进家门,扑鼻闻到一股久违的浓香,以前很少做饭的父亲,居然亲自下厨炖了一锅鲜美甘醇的鸡汤。 父亲从此成了家里的“保姆”,除去为全家人张罗一日三餐,还主动包揽了所有人的衣服。父亲经常抱着一摞厚厚的食谱在研究,厨艺因此突飞猛进。有时候我下班回到家,翻开中文报,赫然看见好几个大洞,八成都是食谱文章,被父亲大刀阔斧地剪掉了。 一天下午,丈夫终于发作了,他狠狠地把报纸摔在地板上,重重地摔门而去。厨房里锅铲的声音骤然变轻了许多。父亲晚餐几乎没动筷子,倒是看着小外孙吃得格外香甜,便不由自主地咧着没牙的嘴笑了起来。 儿子上幼儿园之后,父亲越发寂寞了。我下班进门,经常看见满屋子无尽的黑,只有那小小的电视机荧屏还亮着,前面蜷缩着一个黑糊糊的影子,父亲在慵懒不堪地打瞌睡。 心脏逐渐扩大,父亲的行动越来越迟缓了。慢慢地走路,慢慢地说话,慢慢地吃饭。只是我每次送孩子去青少年宫学钢琴,父亲都要固执地跟着,无论我如何劝说都无济于事。每每都是坐在钢琴旁的椅子上微笑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外孙弹琴,再低垂下头,发出轻微的鼾声。有一天,经过附近的教堂,父亲的眼睛遽然一亮,像发现了新大陆:“啊!那不是坟地吗?死了以后埋这儿多好!” “您怎么忘啦?湖南的寿墓都造好了。”我提醒道,怀疑父亲的记忆出了问题。 “湖南?太远了!死了之后,还得漂洋过海坐好几个小时飞机,才能来看我的外孙。你又信洋教,不愿烧纸钱给我,连买机票的钱都没有。” 终究拗不过父亲,我不得不去教堂打听。结果对方说必须是“教友”,方才卖地。 星期天清晨,父亲忽然失踪,直到中午才回家。 “我比手划脚,根本听不懂英文,可是朝拜上帝,他们总不能拦着吧!”父亲得意洋洋地说。 无奈,我只好跟随同去,看着掉光牙的父亲,虔诚认真地装模作样地唱圣歌的样子,真是啼笑皆非。 一年之后,我经不住父亲旷日持久地软磨硬泡,为他办理了墓地登记手续。父亲拿着那张纸,一拐一拐地到坟堆里去数:“有了,就睡这儿!”而后又用手杖用力敲敲旁边的墓碑:“Hello!以后请多照顾了!” 转眼又过了一年,丈夫顺利拿到学位,进入美商公司,被总部抽调到上海,我不得不跟随同往。 “到上海,好!先要买块寿地,死了,说中文总比跟洋鬼子比手划脚好。”父亲高兴得两眼放光,那翘首企盼的神情居然比我更甚。 “外公,什么是寿地?”儿子十分好奇地问。 “就是人死了以后,埋葬的地方。”丈夫十分气愤地说,“外公都已经有两块寿地了,还不知足,居然继续要第三块!” 当场,我便与丈夫大动肝火地吵了个天翻地覆。 “老爸自己买,你凭什么说三道四?他这么做还不是为了陪伴我们?” “拜托,是陪你,而不是陪我!”丈夫忿忿地背过身:“将来死了,解剖成三块,湖南、洛山矶、上海,各埋一块!” 站在旁边的父亲什么都没说,耳朵本来就有些背,索性装作没听见,怏怏走开了。 一个月之后,我们举家搬迁到上海浦东新区,购置了一套位于五楼的豪华公寓。自从儿子上小学以后,父亲就很少下楼活动,我特意嘱咐他,他自己也格外注意:公寓楼层高、楼梯陡,自己年龄大了,倘若磕着碰着就会给孩子添麻烦。每天,我们在家的时候,父亲总是抢着和我们一起忙着做家务,手脚不拾闲儿;等我们一上班,孩子一上学,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大部分时间,他就呆在窗前。 那时,父亲的卧室,一张宽床紧靠着窗户,那扇朝南的窗户很大,几乎占了整整一面墙。父亲坐在床上,靠着被子,窗前的风景就一览无余。阳光是那样的和煦灿烂,照得父亲全身暖洋洋的,心情也变得格外舒畅,有时候,不知不觉他就倚靠在被子上睡着了,一个盹打过来,睁开眼睛,他又接着眺望窗外的景致。 每每我们回家,只要走到公寓大楼前,抬头望一下那扇窗户,就准能看见父亲那熟悉温馨的身影。窗子打开着的时候,父亲银白的华发会迎风摆动,窗框就像一个恰到好处的精致绝伦的画框。等我们乘电梯来到家门口,还没等掏出门钥匙,门已经开了,父亲就满脸是笑地站在门口。不用说,我们从楼下看见父亲时,父亲也看见我们了。那时候,我们出门永远不怕忘记带房门钥匙,有时我晚上加班到很晚才回家,公寓楼下已经黑漆漆一片了,窗前的父亲居然也能看见我。其实,父亲早就老眼昏花,不过是凭感觉而已。可是父亲的感觉从来都是十拿九稳,他总是那样及时地出现在家门的后面,替我早早地打开门,并习惯性地递上拖鞋。 父亲在这座公寓里一共居住了4年。直到临近圣诞节的那天夜晚,父亲突然心脏病猝发,被紧急推进了急诊室。 一手拽着我,一手拽着外孙,自从母亲去世,从来就不曾落过泪的父亲,居然哭得老泪纵横:“我真是舍不得!舍不得你们啊!”突然眼睛一亮:“我死了以后,烧成灰,哪儿也别埋,就撒到大海里!你记住了没有?”我拼命点着头,大脑一片空白,只顾紧紧攥着父亲的双手。最后时刻,父亲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吃力地说道:“我还有个要求……”我贴近父亲的脸庞,什么?什么?女儿一切都听你的!父亲拼尽全力说出来:“爸要你们亲一下!”我立即将自己的唇紧紧贴上父亲的脸,儿子此时也十分懂事地亲吻了外公。不过两分钟,父亲断气了。我捧起父亲的脸,只见父亲眼睛紧闭,嘴巴半张,我从父亲的面部表情里突然读懂了父亲的意思:他要亲一下,其实是想了无遗憾地上路啊!我伤心欲绝,在父亲的脸上亲了又亲,亲了再亲,父亲没能醒过来。我知道,世界上最疼爱我的那个人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怀抱着骨灰,我想了许多。想到湖南湘潭郊外的山头,也想到教堂后面的坟地。倘若按照父亲的意思,将骨灰撒到大海里,那么我今后还能到哪里去寻找父亲? 我非常矛盾,既想要大胆违抗父亲的意思,把骨灰送回湖南湘潭老家,又想完成父亲的遗愿,就近埋葬到上海。 “老头子早就糊涂了,临死前说的话绝对不能算数。”丈夫不耐烦地说,“人都死了,还知道什么?” 我还是租了一艘船,出海,小心翼翼地把骨灰一把一把捧起,而后撒在水中,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一点,从我指间流失,一点不剩。 父亲病逝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我出门上班总是忘记带钥匙;每一次回家走到公寓楼下的时候,我总是习惯地抬头望望楼上的那扇窗,可那空荡荡的窗子就像失去画幅的画框,像是没了牙齿的瘪嘴。这一刻,我蓦然明白那4年里窗前父亲的身影是何等的温馨与珍贵。 而我的生活也渐渐发生了逆转。 在上海呆了两年,我们迁徙到香港;隔三年,又辗转去了加拿大。 在加拿大,我最终与丈夫离了婚,独自带着孩子回到湖南老家。 无论在上海、香港、加拿大或是湖南,每当心情郁抑时,我都会驱车来到广阔无垠的大海边。一个人,赤着双脚,漫步在潮起潮落的海滩,洁白晶莹的浪花一波波淹过我的足踝,像极了父亲的抚摸。我的心随之变得莫名地安静澄澈。 “爸爸!谢谢你,谢谢你!我不会再消极颓废,我一定会坚强勇敢地生活下去!” 我张开双臂,面对大海深情地呼喊道。蓦然发觉自己无论漂泊何方,总会有父亲的悉心陪伴;无论生死离别,父亲总是坚定地站在我的身边。哪怕走到天涯海角,我永远也走不出父亲的视线;哪怕分离千万年,父亲的怀抱,永远是我魂牵梦绕的港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