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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永难忘怀的离别

1楼
huochai 发表于:2007/9/16 13:21:32
那是一所低矮简陋的房子,在校园墙边的一隅。那是初秋爽朗而温暖的日子,让人想起《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这支歌。解剖实验室里堆满了鲜花做的花圈,大多是从常熟路上的丽丽鲜花店里定做的,许多人选择了百合,因为知道她喜欢百合花。我至今都记得百合花散发出的强烈香味和绿色根茎的截断处散发出的腐烂的气味,那就是葬礼的气味。我站在芳香而败坏的气味里,回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戴西,她站在浅绿色的柜子前,在玻璃花瓶前整理白玫瑰的情形,她白发如云,变形的手指以上个时代上海女子的妩媚姿态握着花束。如今,她的尸体将要捐献给医学院的学生,作为一年级生的解剖课教学样本之用。她将没有坟墓,也没有骨灰,所以,这一天,我们与她,是真正的永诀。
   
    在她的葬礼上,我提到要为她尽力写一本书。这就是后来出版的《上海的金枝玉叶》,这个书名,来自于她的挽联。那对挽联,是我的朋友连夜写出来的,就挂在她遗像的两侧。
   
    她的儿子中正低垂着花白头发的头,他脸上依稀可见照片上的那个大头大脑的小男孩的样子。但戴西去世后的第二年,我在洛杉矶再见到他,他的头发竟然全都白了。
   
    葬礼结束后,人们陆续离开,我一直看着戴西最后仰面长卧的样子,她终于安息了。我心里这样想,她终于光荣走完了一生。最后,她将自己的身体作为最后的礼物,献给那些未曾谋面的医科学生们。我那时想过效仿她,也去红十字会捐献自己的遗体,但我想了又想,终是不愿意将自己的身体交给别人摆布,因为那天我看了她很久,她就躺在解剖台上,那是淡黄色的水磨石台子,两边带有凹槽,大概为了解剖时体液的引流,也便于最后的冲洗。少年时代,我也曾修过解剖课。如今看戴西静静躺着,等待她最后意愿的实现,感到不忍。
   
    中正来带我离开。
   
    我们去了一家江苏路上的餐馆。这是为戴西的最后一次聚餐。我得到了一只漂亮的小饭碗,还有一枚调羹。按照葬礼的规矩,这是死去的长辈留给小辈的福分。
   
    戴西给我的碗和调羹,一直收藏在我家的餐具橱里,和外公去世时给我们的小碗与调羹放在一起。有时,在冬天阴冷的傍晚,我坐在餐室里的取暖器旁,取暖器上火光熊熊,照亮着餐室里的器物,在戴西和外公遗赠的小碗上闪烁。这个时刻,令我想起戴西的白发和天蓝色的毛线外套。在冬天的傍晚总是独自一个人,好像回到了孤独的少年时代。我总是猜想,戴西是怎样度过一年又一年的冬天。                         2
   
    皮克夫人去世的前一年,已经在有条有理地准备自己的墓碑、墓地和棺木了,她对自己将要在一年里去世深信不疑。她一生都喜欢巴洛克风格的卧具,她的大床是白色描金边的,所以她为自己选择的棺木,也是白色描金边的。她给我看了棺木的照片,它看上去更像一张华丽的单人床。
   
    那时我正在维也纳大学做访问学者,在她的指点下,我去了她当年遇见那个美国兵的中国餐馆,还找到了当年她下班后与他去跳舞的咖啡馆。她答应要将自己保留多年的信物,他的来信和他在美国的地址都给我。我在她家客厅里坐着,吃着从中国寄来的月饼,她起身去卧室拿那些东西。跌倒受伤以后,她的动作迟缓了许多,但她仍旧因为我来访细细化了妆。她与戴西一样,都喜欢那种鲜红的口红,都描弯而长的眉毛。
   
    我靠进沙发,心里有光突然闪过,我觉得自己看不到那些信了。
   
    她空着手走出来,大声说:“我找不到了,也许我已经处理掉了。这一年我一直在处理我的东西,也许我将它们烧掉了。当我的脚摔坏了,知道我再也不能旅行了,我就知道我们此生不会见面了。”
   
    果然我看不到它们了。
   
    “好吧,没关系。”我安慰她说。
   
    “我和他,终于是无法再见。”皮克夫人轻轻地落座。我目睹过不少老人死之将至时的样子,他们的身体,风中之烛一样轻盈飘忽,好像你用一根手指轻轻一点,他们就会仰面倒下。皮克夫人的身体那么轻,好像一片叶子。我想,她的预感是对的,她就要死了。
   
    “你遗憾吗?”我问。
   
    “是的,我遗憾。”她点点头,“我原以为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但是终于是绝望,我想也许他已经死了。”
   
    “也许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愿意见你了。”我说。要是我,会这么想的。
   
    “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如果活着,就一定会来找我。他是一个诚挚的人。”皮克夫人说。她至今都相信他的品行。我想这就是上个时代的人。
   
    “你满意自己这样的一生吗?”我问。
   
    她想了想,回答说:“我满意。我的一生,比我幼时梦想的还要丰富。”
   
    后来,她取了一本墓碑的样本来,与我讨论自己墓碑的式样。她喜欢体面的墓碑,但必须是在自己的钱可以承受的范围里。她解释说,希望以后来墓地的人,能看到一个中国人样样都舒齐的坟墓。
   
    “你难道怕自己给中国人丢脸吗?”我问。
   
    “我不能让中国人觉得不体面呀。”她认真地回答,“你知道,下葬的时候,大使也会去的。我不能让大使觉得寒碜。”
                                3
   
    2006年夏天,在国际礼拜堂,举行了张可女士的基督教追思礼拜。
   
    这是一座二十年代建的美国风格的基督教堂,离张可的家不远。教堂墙上爬满了常春藤,也与美国的大多数教堂一样。张可小小的骨灰盒,安放在十字架右侧,被白色的玫瑰和百合环绕。那些白色的花朵让我想起她满头的整齐白发。她的晚年饱受病痛折磨,缠绵病榻,读写皆废。如今死亡解脱了她。她是基督徒,从此住在上帝的家里。
   
    但我心中仍有凄楚慢慢升起来。这种心中寂静细密的悲伤让我想起戴西的葬礼。什么抱怨的话也说不出,只是感到凄楚,感到自己像个放在邮局里的纸箱,虽无不妥,却很孤独无傍。
   
    沈牧师领着满满一教堂的人起立,唱第194首赞美诗。通常在葬礼上,我都是沉默的,这是我第一次在葬礼上唱歌。
   
    我渐渐感到,张可透过这首赞美诗与我交谈,这是奇妙的感觉,张可的声音通过我的歌声传达给了我自己。我听着自己的歌声,另一个我在说:“好的,我的姐妹。”
   
    我见到张可的时候,她已经不能真正表达自己了。所以,可以说我从未与她真正地对话。当年做访问的时候,她只说简单的词,由王元化先生转达她的意思。王先生肯定是懂得她的,但他们的风格不同,我知道这些意思要是由张可说出来,一定会用不同的词,不同的语调,那是一个远远避世的女人的表达。可是我从来也没有听到过她的语调。我知道自己又错过了机会,去接触一个完美的人。
   
    此刻,我感受到这是张可在说话,透过我嘴里的歌声,安慰我的凄楚。
   
    “再相会,再相会。靠主恩德再相会。再相会,再相会。愿主同在直到再相会。”
   
    这也是我心里的声音。我或许能在天堂与她再相会。那时才能弥补我的遗憾。
   
    我看到王先生的博士生们散立在人群中。他们跟王先生做学问,但都号称自己属于母党,因为他们都爱戴张可,都愿意站在张可旁边。我初见到傅杰时,他还是个机灵的青年,此刻突然发现,他已是低垂着头,似乎无所适从的沉郁男人了。他当年最拥戴他的师母,当年就是他,在老师的书橱里看到张可年轻时代的照片,惊为天人。
   
    “主展全能羽翼护你,主赐日用粮食养你。愿主同在直到再相会。”满教堂的人同声唱着,似乎张可正在歌声里安慰整个教堂为她唱歌的人。她借众人的歌声,一一交代了自己离开以后的事,令人不再害怕生活中因为有人去世而留下的黑洞。王先生穿着丧服,坐在张可的遗像前,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失去母亲的男孩,他的悲哀里带着倔强和愤怒。他以后怎么办呢?他一直恋家,出国访问,只要必须参加的会议一结束,他一定马上返程回家,从不单独旅行。现在,张可不在了,他的家已经散了。张可护卫了王先生一辈子,如今如何再护卫他呢?“爱的旌旗常率引你,死的冷波不能伤你,愿主同在直到再相会。”歌里是这样唱的,但愿今后的日子真能这样安全。
   
    张可去世后,有时我去看望王先生,他突然真的衰老了。他抱怨皮肤病的困扰,医生建议他不要每天洗澡,减少对皮肤的刺激。“这怎么行呢,我和张可,我们一生都是每天洗澡的。在最困难的时候,就是冬天洗冷水,也要每天洗澡。现在不让我洗澡,我真做不到。”
   
    他像孩子一样抱怨,不像老人那样怨怼。老人的心,有时会因为无力而变得歹毒,而不是像孩子那样只管仰面祈求。我看他四肢皮肤上的浅浅疤痕,“我不喜欢自己这样,好像癞皮狗一样。”王先生引得我们都笑起来,他自己也摇着头笑。旁边的茶几上放着张可的照片,如雪的短发,脸上笑着,如雪那样碰不得似的干净。我想起来,当年她静静坐着,听王先生说什么,她笑着,简短地评价说:“夸张了。”她如安静而清澈的大湖,细波滟滟,镇定着山河人心。这时,她即使只存在在照片上,也能安顿房间里的气氛。
   
    我说:“你仍好看。”这个八十七岁的老人,气息仍然清爽。
   
    张可还在这里。
   
    老女士们的三个葬礼,让我扪心自问,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如此,像钻石一样坚强而纯净地度过一生,长寿而纯净,温情脉脉,并一生都对爱情抱有赤诚的信念。

    过了一年多,我收到一封寄自维也纳的电邮,得知皮克夫人已安稳地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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